遇刺(1 / 1)

雨是子时落下的,先敲瓦,再敲叶,最后敲在人心上。

雨声未歇,檐角铁马被风撞得铮铮作响。沈确立在廊下,看雨线斜斜切过灯影,把地上的青砖劈成两半,一半亮,一半暗。

雨声未停,山门却先响了。

三声,极轻。沈确从围墙上的窗缝里望出去,雨丝斜切,灯笼摇晃,照出来人影影绰绰。

老僧觉明前去应门,门闩刚拔开半寸,老者便扑通跪下,膝盖砸在石阶上,溅起的水花竟带血色。

“大师慈悲!”他声音嘶哑,却不敢高声,仿佛怕惊动雨里潜伏的东西,“后面有追兵,只求让我们避一避!”

女人跟着跪,孩子在她臂弯里动了动,发出幼兽似的呜咽。身旁的黑衣人背对着寺门,持刀望向前方的黑暗,蓄势待发。

觉明侧身让三人进殿,门扉合拢的瞬间,雨声忽然大了。

“大人,这三人有点可疑呀!”清辞站在一旁,看着进门的三人,越发觉得可疑。

“雨夜来的人,不是避雨,是避因果。”沈确淡淡回应道。

雨声在檐角密如羯鼓,觉明已把三人领进西厢房内,奇怪的是三个居然打算同住一间。

厢房里只点一盏青釉油灯,灯焰被门缝里漏进来的风压得极低,里面的情景看起来若隐若现的。

披蓑衣的老者把包袱抱在胸前,指节泛白。蓑衣一脱,里头竟是件半旧的绛红官袍,补子上的鹭鸶已被血迹糊成一只湿淋淋的鸦。

最刺目的是他左肩,一道刀口自锁骨劈到腋下,草草用香灰和经纸糊住,血仍渗出来,把纸灰泡成暗紫色的泥。

女人坐在蒲团上,背抵供案,孩子伏在她怀里,小脸埋进她颈窝,只露出一缕发。

女人的右手笼在孩子背后,轻柔的摇晃着孩子,嘴里不知在唱什么童谣。

灯火晃过,沈确这才看见她右手无名指缺了一截,断口参差不齐,像被钝器生生砸断的。

最安静的反倒是那黑衣人,他靠墙而立,斗笠摘下,露出一张被雨水洗得发青的脸。

左臂软软垂在身侧,衣袖割开一道口子,露出里头裹伤的乌绫。绫上渗出的却不是血,而是金粉。

灯火一近,金粉便像活了,沿着绫布游走,细细密密地织出一行小字:

“奉天承运。”

沈确心头蓦地一紧,这是内库御用的织金缎,寻常人沾一指便是死罪。

“大人看清了?”清辞轻声,声音响在沈确耳畔。

“官袍、御绫、断指,这因果,比我们想的还大。”沈确回应道,抬手将灯芯再略略拨高。

“那三人不对劲。”清辞低声道,指尖摩挲着腰间剑柄的纹路。

方才主持慈悲垂目,替那满身泥泞的逃亡者掸去肩头落叶时,他分明瞧见怀中的那个孩子缩了缩脖子,露出后颈一道新月形疤,像被烙铁烫过。

沈确没应声,只抬手接住檐角漏下的雨。水珠在他掌心碎成八瓣,顺着掌纹渗进袖口。

“疤是假的。”他忽然道,“结痂的边缘太整齐,像用鱼胶粘的。”

铜铃骤响。

山门被人从外头拍开,江稚披着蓑衣闯进来,斗笠檐上滚落的雨珠在佛前长明灯里愈发明显。她身后跟着七八个黑衣人,腰间雁翎刀未出鞘,杀气已然逼入。

“叨扰。”江稚摘了斗笠,雨珠顺着她漆黑的发梢坠入青砖地,溅起极轻的“嗒”声。

宝殿内烛火晃了晃,照出她腰间那柄乌木鞘,但最惹眼的是剑柄上面的剑穗。

老主持合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,瞬间知晓了江稚的身份。

“施主避雨,本该扫榻相迎。”主持垂眸,目光落在那七八个黑衣人身上,“只是……”

主持话音未落,江稚已先一步抬手,黑衣人齐刷刷停在三步外,雨靴踏出的水渍像一道无形的线。

江稚拂去蓑衣下摆的雨珠,声音温婉:“不敢叨扰禅林清修。只求一间偏僻厢房,容我歇脚到五更。雨停便走,绝不惊动香客。”

主持凝视她片刻,目光掠过她腰侧的匕鞘,又掠过她身后那一排沉默如铁的暗卫,终是轻叹:“西南角有间废置的静室,被褥已换,只余半盏青灯。施主若不嫌弃……”

“足矣。”江稚微微颔首,转向黑衣人,“你们守院墙,不必进寺。”

黑衣人齐声低应,雁翎刀仍未出鞘,却已四散没入雨幕。

主持捻着那串沉香木珠,引她穿过幽暗回廊。雨声在瓦檐外敲成碎玉,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。

“那间静室旧名‘无梦’,”老僧推开斑驳的木门,霉味与冷香一并涌出,“三十年前,令堂亦曾在此避过一场雨。”

江稚脚步微顿,指尖在门框上留下一道水痕:“我母妃……可曾入睡?”

“未曾。”

主持将油灯置于案,灯芯噼啪一声,映出墙上两道交错的旧剑痕,“她只说了四个字‘念及幼女’。”

江稚垂眸,蓑衣上的水珠滴在青砖上,溅起一层水渍。

“施主早些安歇。”

主持合十欲退,却被江稚轻声唤住。

“大师。”她背对着灯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若我今夜做梦,可否替我守着门?”

主持沉默片刻,腕间那截剑穗的铜铃轻响,像一声极轻的梵音。

“佛门无梦,老衲却愿为施主破一次例。”

木门阖上,雨声骤远。江稚解下湿重的蓑衣,独对半盏青灯。窗外电光一闪,照出她掌心紧握的,原是那柄匕首的剑穗,朱红褪尽,只余一线残丝。

夜雨未歇,山门外一株老槐被风压得“吱呀”作响。沈确负手立在檐下,玄色披风下沿已被溅起的雨水洇出深痕。

他抬眼,看灯火如豆的静室窗棂,忽而低声问道:“如何?”

阴影里,清辞自廊柱后转出,指尖捻着一片湿漉漉的槐叶,声音压得极轻:“人在‘无梦’,身边只剩七个雁翎,其余暗卫仍伏在寺外三十里枫岭。”

沈确“嗯”了一声,眸色在雨里晦暗不明:

“那三个人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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